查看原文
其他

2021-2《十月》·春秋传∣李敬泽:天与春秋

李敬泽 十月杂志 2023-03-14
李敬泽,批评家,散文家。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,曾任《人民文学》主编,现为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,书记处书记。著有评论集《为文学申辩》《致理想读者》《会议室与山丘》等,散文集《会饮记》《咏而归》《青鸟故事集》等。

天与春秋

——《春秋传》之一

李敬泽



公元前720年,周平王宜臼崩于洛邑。

在鲁国,一位史官打开名为《春秋》的史册,提笔记下此事:“三月庚戌,天王崩。

七个字,如此而已。而在《左传》中,左丘明写道:“三年春,王三月,壬戌,平王崩。赴以庚戌,故书之。

庚戌是周历三月十二,壬戌是三月二十四。按左氏所记,平王其实是崩于三月二十四,但周王室从洛阳派到曲阜报丧的使者却说是三月十二。鲁国的史官纪录时已经知道庚戌是错的,实为壬戌,但是,我就偏要按着庚戌记上,让天下后世知道你们搞错了!非礼也!

——此为“春秋笔法”,颇能见出鲁人的脾气。但若不是左丘明出来解释,恐怕无人能够读懂鲁史的表情,平王就会平白早死十二天。

平王不平常,西周倾覆之后,他在东都洛邑重建王室,他是东周第一个王,是进入春秋时代的第一位周天子。现在,平王崩,除了报错了信惹得鲁史生了小气之外,他的同时代人并没有生出比一棵树飘下一片叶子更多的感慨。《春秋》中不曾提到他的葬礼,仅仅记载了同年秋,“武氏子来求赙”,周王室又派来一位使者,他只是一位姓武的卿大夫尚未出仕的儿子,武家那小子说,天王的丧事,能不能再帮衬一点儿?鲁国是讲礼讲规矩的,平王之葬的礼物必定已经按例献纳,武氏子跑这一趟,当然是另有所“求”。此时天凉好个秋,秋风中,鲁国君臣无语。《春秋》没有记载他们是否答应了所求。




《春秋》,这部鲁国的记事本、编年史,它由世代相承的史官书写。古人确信,孔子曾修订《春秋》,这部书由此列入儒家“五经”。从鲁隐公元年,公元前722年起,到鲁哀公十四年,公元前481年,此书纪录的二百四十二年被后世称为“春秋”时代。

也就是说,春秋开始,过了一年,又一年,平王走了。

除了他的死,历史几乎不曾提到这东周的第一位君王还干了什么,似乎是,平王宜臼日夜兼程,赶到洛阳,然后,就是端坐,看时间流逝,等崩。

只有一件事,载于《左传》。但在平王生前,这件事最终无事。

当日平王东迁,全靠晋侯、郑公、卫公等诸侯一路护持。晋、卫皆在周初立国,晋国始封于武王之子唐叔虞,其地在山西汾河盆地,卫国始封于文王之子康叔封,其地在河南北部淇水流域。而郑国始封于桓公友,他是平王祖父周宣王的幼弟,在这株宗法与血缘的巨树上,郑与平王枝叶相依,比晋、卫更亲更近。郑国当初封在陕西滑县,地处王朝核心区域,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,西周没了,郑国注定不存。但是,这是一个狐狸与狡兔的家族,他们看得见风吹听得见草动,他们总能在死地在绝境中抢一条生路。到平王的父亲幽王统治后期,第二代的郑武公料定风要起船要翻,先把家族资产转移到遥远的东部,郑州附近新郑一带。钱先走,人且留,待到西周倾覆,作为王室重臣的武公趁势而起,拥立平王、保驾东迁,顺便挟天子以圈地,灭掉了新郑一带原来的诸侯,易地重建了一个郑国。

公元前722年,春秋开始时,放眼华夏世界,郑国是唯一看得见的赢家。晋国长期内乱;鲁国不稳,桓公年幼,其兄隐公摄政;齐国远处海鄙,还没醒呢还没有意识到它所面临的历史机会。而位居郑州、毗邻洛阳的郑国拥有明显的地缘政治优势,它庇护着、也挟制着周王,从武公到庄公,父子相承,担任周王室的卿士,相当于后世的宰相,追逐郑国的利益时堂而皇之打着天子的大旗,父子皆雄才,追逐利益时从来机警而敏捷。

平王当然有所不平,便有意借重虢公。虢国在洛阳以西,河南三门峡一带。这个虢后来留下了一句成语“假虞灭虢”,还留下庞大的墓葬,让考古学家们大惊大喜,但在西周末年的乱局中,虢公本来是幽王的主要支持者是平王的政敌,于是,那一日,郑庄公上殿质问:听说您要让虢公做卿士?您是不是忘了,当年您是被谁追得满世界跑,又是谁保着王驾到了东都?

平王沉默。庄公坐在那儿,慢慢等,等得太阳都要落山了,平王开金口、出玉言,曰:“无之。

无、没有、空。他否认他企图以虢代郑,他不能回答一句有之,他只能说无。为了证明这个“无之”,他竟包羞忍辱地答应了莊公的要求,以自己的太子与郑国太子互为人质。他的“无”说出了一个巨大的空白,等待着春秋、战国、秦汉。




周平王于公元前770年即位,到公元前720年,在位五十一年。他死时应该七十多岁了,人活七十古来稀,那个时代,人很少活那么长,平王默默活着,把自己活成了无。 

什么是“有”,人人皆知,但老子告诉人们什么是“无”:


三十辐,共一毂,当其无,有车之用。埏埴以为器,当其无,有器之用。凿户牖以为室,当其无,有室之用。故有之以为利,无之以为用。(《老子·十一章》)


——三十根辐条插在轮毂上,外面一个圈,这是车轮,但轮毂中间必有一孔、必有一处空无,如此方能配上另一只车轮,方能连接车轴,才成其为一辆车。“埏埴”活泥,作一个陶罐,当然要空,不空那还是罐子吗?房子必要凿门开窗,否则人住哪儿呢?天下事有无相生,人之病在于,知有而不知无,知有是“我要我还要”,是人之大欲,但是,人如果不想要实心儿的轮毂、陶罐和房屋,他就必须领悟人生与万物之“无”。

老子曾为周王室的史官,老子辨有无,所思如乘风,起于青萍之末、家常日用,搏扶摇而上俯瞰天下、东周、平王。

彼时没有人把东周叫作“东周”,他们也不知自己所在之时是“春秋”,当时当地的人,他们只是“活着”,他们不像现代人那样惯于把自己的“活”直接纳入历史,东周、春秋,这是后来人的命名,后来人站在远处,辨东西、分春秋,为历史确定方位和结构。

——后来,天之下、地之上,人们注视这个名叫宜臼的人,他所带走的时代、在他的生命中默然降临的新的时代。阴阳割昏晓,这个人,正好站在东周与西周的分界点上,如在今日,他死了,媒体的大字标题将是“一个时代的终结”,而历史的章节,则是“一个时代的开启”。

而在当时,当平王崩时,他不是变化的象征,他是不变,他是老子所思的那只轮毂——时间之轮循环转动,他是那只陶罐,安放在洛阳北邙山的山顶上,吐纳四面八方的风,他是一座房屋,是“宅兹中国”的“宅”。

作为王,他无力行使主权,和那些伟大的先王们不同,诸侯们不再怕他、不服从他,王纲解纽,他已经失去权力的爪与牙,他能够支配的资源只有洛邑及其周边的一些城池和土地,这有限的“有”注定流失,如流沙向下。东周不是西周,东周的王有名无实。

但这“空”的、“虚”的名依然是天下重器。老子低回:名可名非常名;孔子高昂:必也正名乎!低回高昂皆出于文明礼乐之正端坐在洛邑宫中的周王,他如此虚如此弱他是无,但他是周王啊他是天子,在人们心里,他居于天下之上、天下之中。公元前722年,从秦之孤悬西陲,到齐之东临大海,北至燕山山脉,南到淮河流域、长江中游,东亚大陆上广大的人群分属多如繁星的邦国,我们相争相夺、相砍相斫,但是,我们都认为自己是周人。这是礼崩乐坏的时代,但即使是乱世、即使是乱臣贼子,在死后,他们的亡灵也存续于周的世界——考古学家意外地发现,春秋时代的墓葬竟是循规蹈矩,恪守周礼,似乎是,在人之将死和已死之时,我们终究要将自己安顿于心中的永恒家园。这家园有一个名字,就是“周”。人不可无名而活,“周”是最大的名,无论东周西周,“我们”都是周人啊,我们无法想象自己会成为别人。

正是在这个意义上,平王沉默。王就是“周”,就是大名、共名,他是符号是牌位是大旗,他是天命之所在,是合法性的来源,他象征着人间和人心的正当秩序,他被客观化了,他没有自己的意志,他是道家,比老子还老,他清静无为。

平王崩逝之前一个月,周历二月初一,《春秋》记载,“日有食之”,天下人眼前一黑,黑夜蓦然降临,然后,天下人等着,太阳出来,天又亮了。然后,平王死了。

王死了,王即位,反正周王会一直在,人间扰攘,王是白日高悬。

于是,天下冷淡,《春秋》中仅用七个字记下这近乎无事之事。




平王宜臼崩时,回望漫长此生,他所记得的只有两次奔逃,两条路,一条向西,一条向东。平王一生只是走过了这两条路。

公元前777年,周幽王五年,幽王废黜太子宜臼。

废黜嫡出的太子,这是严峻的政治危机。西周以宗法为基石,这套天才的精密制度,各就各位、秩序井然,推动着王朝在空间中扩张、在时间中绵延。西周垂范,百代不易,从村夫野老到天子皇帝,历史的经验被反复忘记反复记起,废嫡长、乱宗法,这件事必须忍住不做,忍住了日子还能凑合着过,忍不住便是一家大乱、天下大乱。 

幽王不知道,他现在开始的将是一个老故事,从西周到明清,耳熟能详。彼时是历史的上游,华夏正当少年,每一个问题都是新问题,每一个错误都是记忆中的第一次,少年们凭着本能、凭着冲动和暴躁毛手毛脚就把事作下了、搞砸了。同样是废嫡立庶、废长立幼,很难想象后世一个心智成熟的家长或皇帝会如此行事:这时,幽王的幼子伯服还不到一岁,即使以王家的养育条件也很难保证他活到成年,但是,幽王不管,他忍不住了,他爱他的妃子褒姒,他现在就要哄褒姒高兴,他要把大位传给褒姒的儿子,他宣布:废黜宜臼。

如果是后来,宜臼只有等死,但那是西周,宜臼可以跑。西周还远不是后来密不透风的大一统帝国,它是由宗法和婚姻连接起来的松散网络,天地空,可夜奔,宜臼逃往申国,那是他的母族所在,王后申氏就来自申。

——很多年后,午夜梦回,平王宜臼依然狂奔在那条前往申国的路上。申国在甘肃平凉,宜臼逃出王都丰镐,从西安、咸阳沿着泾河河谷向西北而去,三天或者四天,直到望见那座大山——那是六盘山,“六盘山上高峰,红旗漫卷西风”,两千七百一十二年后,经历了悲壮卓绝的长征,毛泽东终于翻越这座山,披襟当风,他将向西北而去,然后凭高而下,奋长缨而缚苍龙。而此时,宜臼在申国、在平凉,举目西望,这座山就在那里,山这边是华夏是周人,山那边是夷狄是犬戎,从西周中晚期到北宋,此山一再成为来自北方的巨大压力的凝聚与爆发之处。惶惶如丧家之犬,急急如漏网之鱼,宜臼瘫了软了脑子木了,背靠这座山他就安全了,他不知道,山会塌,六盘山崩,将会压垮永恒的西周。

幽王什么也没做,他似乎把宜臼忘了。过了三年,公元前774年,幽王八年,他正式册立伯服为太子。又过了两年,幽王十年,他才勒令申国交出宜臼。

三千年前,岁月迟缓,但是,在如此大事上如此迟缓,这都不像幽王了,宠妃刚生了儿子就忙着废太子,他是个急性子啊。或许,他也看到了那座山,看到了山那边隐伏的风险。宜臼出逃,幽王追了没有,史无记载,很可能也没有认真追,他松了口气,跑就跑吧,至少眼下他不必杀自己的儿子,也不必因此与申国决裂。——六盘山之西,蕃息于固原高原上的强悍犬戎一旦越过平凉,宽阔的泾河河谷迎刃而开,丰镐便是砧上鱼肉。父亲宣王当初为他选定申侯之女为正妻,必是出于深长的地缘战略考量,申国是周王朝的守门人,周的安危系于申的忠诚,而婚姻就是那时所能想象的最牢固的忠诚。

就这样,幽王拖了五年,现在,实在拖不下去了,新太子已经就位两年,旧太子还在六盘山下游荡,幽王终于行动,他要申侯交出宜臼。

申侯断然拒绝。周历九月,幽王发兵攻申。申侯无可选择,与犬戎结盟,合力攻周。六盘山下,大门洞开,犬戎的车马扑向周军,摧枯拉朽、风卷残云,沿泾河河谷汹涌而下——这正是当初宜臼出逃的路,正是一千多年后吐蕃回纥直迫长安的路,蛮族之刃一再沿着这条路刺向帝国的心脏,现在,这是第一次,而这一次竟如此轻易,犬戎没有想到,他们一路冲刺,收不住脚竟杀进了丰镐。

从周历九月到次年一月,短短四个月,那伟大的永恒之城,竟陷落了。幽王、褒姒、伯服,一家三口向东逃去,在骊山脚下,犬戎追上了他们,杀死了幽王。

公元前770年,宜臼被申侯等诸侯拥立为王。但平王所继承的是西周的废墟、沉沦的大地。与犬戎结盟,对申侯来说,这是无可选择的当下机变,但他无法驾驭他所引入的外力,这一决断的后果远远超出了预想。而幽王,他本来应该预判和管理风险,将申侯和宜臼逼到走投无路会与犬戎结盟,这本来是大概率事件,犬戎是六盘山西侧随时都会站起的灰犀牛,他看见了,他装看不见,他任性轻率、毫无准备地将王朝的命运付诸赌博。

历史不会重复,但历史必有韵脚。公元前771年的事件,落下了一个悲哀的韵脚,由此下行一千八百九十八年,自以为可以联金灭辽的宋徽宗押了韵,由此下行二千四百一十五年,吴三桂在山海关也遥遥地押了韵。在猛兽般的外敌面前,广大的文明世界一再断送于愚蠢和轻浮——世界完全可以因一次交媾、一个侥幸的念头而崩塌。

此时,平王已无处容身。作为西周之根基的渭河平原完全袒露在犬戎的车轮马蹄之下,既然如此轻易地得手,他们又怎么会轻易离开。这是华夏文明记忆中第一次外敌蹂躏下的浩劫,一切都崩塌了,对当时的人来说,那就是末日降临。后人无法知道这末日的情景和细节,我们只是看见了劫灰,面对着死寂和空白——考古学家确认,在丰镐,只有少量战国地层叠压于西周地层,通常是汉代堆积直接压在西周遗址之上,而在周人的祖地宝鸡周原,通常是汉以后的地层直接叠压在西周晚期地层之上,这说明,丰镐、周原,几乎同时毁灭,在其后的几百年间一直是白茫茫大地。

平王宜臼开始了他的第二次奔逃,在诸侯的护送下,他向东而去,向周公所留的东都洛邑而去。周公,这周朝伟大的开创者,具有创世之神的磅礴想象力,他是哲人王,他经天纬地,他奠定了宗法制度、开启了礼乐传统,他还确立了中国未来千年的空间架构——西周的根基在西部、在周原在丰镐,木轮马车的时代,在从西到东的广阔空间中经略一个王朝,正所谓鞭长莫及,周公要在这片大陆的东部确立一个投放力量、行使权力的基地,长缨在手,控御八方,他选定了天下之中的洛阳,在此营建东都洛邑。西安-洛阳,此后直到唐代,一直是帝国之车的双轮。

平王东迁,长路漫漫,这应是公元前1045年武王发动灭商之战的路,是周公东出,镇压叛乱、经略天下的路,现在,宜臼沿渭河向东,过三门峡,穿小秦岭、崤山,沿黄河南岸的连绵丘陵踽踽而行。

这条路上,一支携带辎重的队伍在当时条件下行走,四十天为神速,两三个月为正常。宜臼走了多长时间史无记载,在这漫无尽头的路上,平王宜臼必是深刻地意识到,大地何其大,此身何其小。在每一个夜晚,他跪在篝火前独自祝祷,他相信,文王、武王和周公,他的天神般的先祖必会庇佑他,他相信,那浩大无言的天命依然在他身上,但是,他必也清晰地知道,失去一只车轮的马车无法行驶,他失去了根基,他两手空空,他无力控御这恐怖的、万物疯长的大地。 




那一天,幽王血红的眼,神圣的宗庙塌了,巨鼎倾翻,大火灼烤着他的脸,宫殿、房屋、车马、人,大地上的一切都在融解、迸裂,大地缓慢无声地立起,迎面扑来……

丰镐,这宗周所在,这是文明、礼乐和征伐所出的地方,文王定都于丰、武王定都于镐,沿着丰河两岸展开的这座大城是整个东亚世界的中心,这是天子之城啊,西周二百七十多年,人们从未想过它竟如此脆弱,无遮无拦地袒露在敌人的利刃之下。

褒姒端坐。她的美如山如河,她的脸如玉如冰,她是冷的远的,似乎她是坐在远处高处,眼前的一切于她了无挂碍。

而幽王,他终于站住了,不再像一匹怒兽咆哮暴跳,他看着大殿外,浓烟正在升腾翻滚,遮蔽了太阳,脚下传来隆隆巨响,一万辆战车正在大地的心脏里狂奔。

他转过脸来,看向褒姒,喃喃低语:日食。山崩。褒姒平静的目光穿过他望着远处。这个陌生女人,他见到她已经九年,此时,他忽然想起,就在这个女人入宫的前一年,发生了日食发生了山崩地裂的大震,太史们告诉他这是不祥之兆,预示着社稷的巨灾大难。现在,他忽然笑了,他抬起手,指向这巨灾这大难,他纵声长笑:来!看吧!你看啊,看日食!看山崩! 

——“烨烨震电,不宁不令。百川沸腾,山冢崒崩。高岸为谷,深谷为陵。”(《诗经·小雅·十月之交》)




后世的人们凝视着这一天。人们力图给出解释:这完美完善的永恒秩序何以一朝倾覆?谁应对此承担责任?

在平王宜臼身上,人们只看到了弱和无。宜臼毕生被动,他从不曾主动做过什么,他完全被变化的事态所推动所驱使,逃亡、继位、东迁,每一件事都不是他的决定而是被决定,他只是不由自主地走上眼前的路。此人必是白皙的、瘦弱的,他的目光如羊,这个好人,他不幸承担了世界之重——他的父亲幽王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没有看错,他是弱者,他不是如虎如鹰的王者,他的弱、他的静、他的无为,使他成为了东周的王。

而幽王,他太闹、太折腾了,在位仅仅不到十一年,这不可预测的君王就已经动摇天下、离散人心。他的每一个决定、每一次行动都是任性的、急躁的、轻率的,他似乎完全不能领会作为君王的责任和审慎。

人们困惑地注视着这疯狂的王。他的行为是西周倾覆的原因,但人们忍不住追问原因的原因,为什么,这个人竟会如此疯狂?

于是,就出现了那个名叫褒姒的女人。

比起两个男人,这个女人表现出远为清晰坚硬的意志。我们清晰地知道她要什么,她要她的儿子成为王位继承者,成为天下之主。在这个过程中,她所凭依的只有她对幽王的控制力,她一定是有的,她对幽王的控制力不可思议,在当时就已是众人侧目、群情鼎沸。

——《诗经》大小雅的几首诗中保存着当时的声音,《瞻卬》应是作于大厦将倾大难将至之时,情绪压抑怨愤,诗人断言,“乱”并非降自上天,而是生于妇人:


哲夫成城,哲妇倾城。懿厥哲妇,为枭为鸱。妇有长舌,维厉之阶。乱匪降自天,生自妇人。匪教匪诲,时维妇寺。


这个女人未被指名,但这有“倾城”之力的女人,这恶声之鸟这不祥的来自黑夜的女人,这恶毒的“长舌妇”,还能是谁呢?必是褒姒。

《正月》显然是做于西周倾覆之后,朝廷都没了,话说得无所顾忌、白刃相见:“赫赫宗周,褒姒灭之!

那光芒万丈的赫赫宗周啊,它就毁在褒姒手里!

——这就是当时公论,众议汹汹,千夫所指:是她!就是她!整个崩塌的西周都压在这个女人身上,《诗经》中、汉语中首次出现了砸向女人的语言的石头:“哲妇倾城”!“妇有长舌”!

愤怒有理。围绕王位继承权的斗争显然是西周倾覆的直接原因,褒姒的出现触发了宗法制危机进而演变为灭国之祸。但是,男人们气昏了头,他们不小心留下了一个巨大的漏洞:将西周的失败归于一个如此随机、偶然的因素,那么,我们是不是可以反推:如果褒姒不曾出生、如果褒姒死于襁褓、如果褒姒不遇幽王,赫赫宗周就可以安然长存?当我们把一切交给绝对的偶然,也就交给了无意义,天经地义的宗法和礼制何其脆弱何其不必然,女人的一条长舌便能将它绊倒! 

——必须以褒姒解释幽王的昏暗疯狂,但反过来,幽王的昏暗疯狂不能仅仅归于一个女人。在后世深思熟虑的史家看来,西周的倾覆绝对是一次世界性灾变,这是情感与理智的持久创伤和疑难,现在,把一切简单粗暴地归咎于女人,男人们就再把自己伤害了一次。太史先生们本能地喜爱 “红颜祸水”的认知模式,但是,他们必须确保这个事件的宏大和庄重,他们将讲出更复杂、更具意义的故事。




西周之后三四百年,成书于战国时代的《国语》中,《郑语》和《晋语》各讲了一个褒姒故事。

话说当日,宣王在位,那宣王乃幽王之父,端的一位圣明天子,东征西讨,成就中兴,天下无事,海内晏然。忽一日,丰镐市面上小童奔走传唱,如群鸟惊飞,细听唱的却是:“ 檿弧箕服,实亡周国。

檿弧,桑木所制之弓,箕服,箕草所编的箭袋。有弓有箭,实亡周国,这歌谣岂非亡国之兆?

这种歌谣无作者,它是风,不知起于何处,常常突然流传于童子之口。唱诵歌谣的孩子们,他们不知他们唱的是什么,无端的风刮过天真的琴弦,这是天意的流泄、是凶险的预言谶语。

“防民之口,甚于防川”,这是宣王之父厉王的功业,乃父治水,其子防风,宣王决定认真对付这阵风,他的对策颇具逻辑:如果这是一个预言,当预言被说出时,它也就敞开了人类意志介入和干预的可能。传令下去,把所有卖桑弓卖箭袋的人一概抓起来杀掉!

但是,这里隐藏着狡黠的悖论:如果杀掉卖弓卖箭袋的人就能阻止预言的实现,那么还何谈神秘的天意?你以为老天昊天苍天是给你报信的吗?不,它只是爱开玩笑,人的行动注定愚蠢,注定错会了天意。

于是,偏就有一对卖桑弓箭袋的夫妇,糊里糊涂阴差阳错地躲过了搜捕,他们抱着刚刚捡到的一个女孩,回到了家乡褒国。

这女孩就是褒姒。此女不寻常,她的来历得从二里头文化说起,不知几千年前,河南偃师二里头的夏朝宫中,忽然飞来两条龙,盘在柱子上,缭绕,卷曲,哈喇子流了一地。龙会说话,自报家门:我们是褒国的国君!龙自红山文化就被认为是神兽,但再神的兽湿漉漉黏糊糊盘在你家柱子上,你也会吓死,夏人如叶公见龙,“弃而还走,失其魂魄,五色无主”,连忙占卜,请出屠龙刀杀龙行不行?结果是,杀不得,好好求它人家会走的,但是,千万要留下“龙漦”,大吉大利!

龙果然飞走了。“龙漦”就是龙涎,就是龙的哈喇子。后世有域外奇香传来,中国人名之为龙涎香,其实是鲸鱼胃病的排泄物。现在,这真龙涎想必是真香,夏人把它收集起来,密封到一个盒子里,到了商朝,盒子未开,到了周朝,盒子还在宫里藏着。

到了宣王时,后宫中一个女子生了个孩子,但那女子并不曾被天子临幸。原来是,厉王末年,那个盒子被打开,龙涎流了一地,然后这龙涎化为一只黑鼋,在宫里爬来爬去,可怜的女子那时只有七岁,不小心踩了一脚,当时倒也无事,谁想到十五岁及笄之年就大了肚子,这不明不白的孩子当然不能留着,她被遗弃,被那对卖桑弓箭袋的夫妇捡了去。

——该故事见于《郑语》,出于郑国一位名为史苏的史官。清代经学家焦循一本正经地梳理考证了此事的时间线,假如这个故事是真的,那么褒姒见到幽王时已经五十多岁了。然而,史苏对此毫不在意,他“喷空”喷得快要飞起来,最后他让这个孩子在褒国长大,一位褒国贵族把她作为输了官司的抵偿品送给了幽王。

相比之下,《晋语》朴直,晋人的故事只是说,在幽王对褒国的一次征伐中,褒姒成为了战利品。

检视这两个故事,至晚在《国语》成书的战国时代,褒姒的形象已经较《诗经》增加了一系列新的因素。

天命——她是神秘莫测的、非理性的天命。在夏代她已经隐伏于龙涎之中,她是一笔债,等待着在此时此刻兑现。

情欲——龙涎是粘腻的,隐喻着体液、交媾和生殖。

仇恨与报应——这个女人,她来自被征伐、被掠夺的部族,不管她自己是怎么想的,不管她是否有过内心的决断,她命里注定都将携带着仇恨和报应。从西周到春秋,占有敌人的女人是战争的基本目的之一,而褒姒的故事中正包含着警示与训诫。《晋语》中讲述这个故事,就是为了劝阻晋献公纳娶骊姬,那同样是一个在征伐中抢来的女人。

从《诗经》到《国语》,“哲妇倾城”、“褒姒灭之”还只是经验的、情绪的指控,然后,男人们渐渐地使这种指控具有了宿命的、天地玄黄的浩大气象,幽王都有点可怜了,他面对的绝不仅仅是一个善惑的女人,这个女人绝非一般的人类经验所能理解,她携带着邪恶的天意或命定的仇恨,她是整个周王朝的一个“大她者”。

但最终的讲述还是要由伟大的司马迁完成。西周亡后近四百年,《史记》中给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,司马迁整合了《郑语》和《晋语》,并且对战国晚期《吕氏春秋》中的另一个褒姒故事做了天才的改写:


褒姒不好笑。幽王欲其笑万方,故不笑。幽王为烽燧大鼓,有寇至则举烽火。诸侯悉至,至而无寇,褒姒乃大笑。幽王悦之,为数举烽火。其后不信,诸侯益亦不至,……申侯怒,与增、西夷犬戎攻幽王,幽王举烽火增兵,兵莫至,追杀幽王骊山下,虏褒姒,尽取周赂而去。


对比《吕氏春秋》和《史记》,基本情节相近,都是本于“狼来了”的原型,但《吕氏春秋》写褒姒的反应,仅仅是“褒姒大悦喜之”,这不过是孩子般的平常女子,她可能一向会没心没肺地为任何可喜可悦之事而喜悦,但是,太史公一支笔,所到处,平地风起、波诡云谲:“褒姒不好笑。幽王欲其笑万方,故不笑。

这个女人,她竟是从来不笑的,面对君王,她亦不笑。很多年后,骆宾王声讨另一个倾城倾国的“哲妇”武则天:“入门见嫉,蛾眉不肯让人,掩袖工谗,狐媚偏能惑主”,则天听了哑然一笑,见嫉工谗,蛾眉狐猸,骂得工稳,但都是骂在实处,老娘本来如此,你待怎样?倒是“不好笑”、“故不笑”,直如剥画皮而现原形——那是非人的形象,她不是蛾眉不是狐媚,她只是携带着冰冷的、邪恶的敌意,她就是一个邪灵,她一生唯一的一笑只是等待着西周天下荒谬地倾覆,她之生注定为此一笑。

至此,关于幽王、关于西周的命运,圆圈画圆了,解释的闭环关上了。我们所见的,不是一个简单的失败君王,他的问题不是道德不是作为君王的判断力,他是一个被邪恶的、不可抗的天意所控制的人,他在这个女人的笑声中狂喜地走向毁灭。

这个故事如此完美,但是司马迁忽略了一个细节:烽燧系统是秦汉事物,考古挖掘和文献资料都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在西周有过烽火。




西周亡时,《诗经》中同时代的诗篇回荡着对天的哀告、控诉,那些诗是仰天而发、对天而写,在巨大的灾难和痛苦中,在孤独无依的人和无极苍天之间,华夏文明发出了最初的内在性声音。

“浩浩苍天,不骏其德!”(《雨无正》)

“昊天不惠,降此大戾。”“昊天不平,我王不宁。”(《节南山》)

“悠悠苍天,此何人哉!”(《黍离》)

……

——天意高难问,荒野上有人披发仰天而问,天默然不答,天何言哉!天何言哉!

这便是由西周到东周、由西周到春秋真正的精神上的分界点,从此后,周人、华夏之人,将在大地上自问自答,一个汹涌澎湃的时代到来,天之下地之上,人是神、神是人,他们将重建伟大的人的王国。

但是天并非不在,“天”某种程度上成为了大地的映照,在这个翻转中,被高悬于天的,是那已经消失的西周——孔子说,吾从周。西周因为它的突然倾覆而免于朽坏,它被速冻了、保鲜了,它以死而生,后来的人们讲述西周的灭亡,讲述褒姒的邪恶,就是为了将西周完好地拯救出来,西周之倾覆,是天的莫测、人的软弱,但是,惟其意识到天之莫测、人之软弱,意识到世界的失去和沉沦,我们才坚信,西周必将、必须复返,那秩序井然的共同生活、那礼乐晏然的人间与山河、那大一统的伟力与壮阔——这是我们失去的乐园、失落的理想。

公元前722年,鲁隐公元年,平王四十九年,春秋开始,两年后,平王离去。他带走了西周的落日余晖,山河历历的永恒西周之后,他把天下留给了充满不确定性的未来。万类霜天竞自由,大地浩浩荡荡,在前方无穷无尽地展开,这将是一个大智大勇大奸大恶的时代,周王缄默,英雄群起,猛兽搏于大野,圣人应运而生。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21年2月18日晨写定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3月14日凌晨再改

2021单月号-2《十月》目录

中篇小说

天物墟/005  孙 频

寒风中的杨啸波/036  叶兆言

天湖寺/092  黎 晗

我的诺言伤筋动骨/196  徐建宏

 

短篇小说

门和门和门和门/054  韩  东

牛 圈/106  索南才让

 

散  文

大河上下碎碎念/072  邵  丽

船娘/079   苏沧桑

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数学/184  韩小蕙

Azad、梭罗与豆田哲思/193  王  彬

 

春秋传

天与春秋/064  李敬泽

 

新女性写作专辑·非虚构

非虚构写作与我们时代白女性劳动者(主持人语)/115  张  莉

雌蕊/117   周晓枫

镜中颜尚朱/146  塞  壬

泰伊思:看美丽星辰如何陨落/154  徐小斌

亲爱的“泥水妹”/157   彤  子

 

译  界

赫列勃尼科夫诗选/217  汪剑钊 译

 

诗  歌

一轮明月/222   沉 河

第五级台阶/225  王学芯

故事张家界/228  胡丘陵

落叶的背面/231  汤松波

悬崖歌/233  刘  年

柔软的花枝/235  麦  豆

诗三首/237  张于荣

立冬辞/239  余海岁

 

艺  术

封  面  思清远[布面油彩]  杨海峰

封  二  飞来的蝴蝶[布面油彩]  李贵君

封  三  飘动的红丝巾[布面油彩]  李贵君

 

封面设计  赵平宇

篇名题字  陈新文



悦-读

2020-4《十月》·正典∣李敬泽:芹脂之盟,那几个伟大读者——《红楼梦》,由手抄本到现代正典,之一

2020-3《十月》·正典∣李敬泽:《黍离》——它的作者,这伟大的正典诗人

2017-6《十月》•会饮记|李敬泽:延 宕

2017-4《十月》•思想者说|李敬泽:机场(微信版)

2017-2《十月》·会饮记|李敬泽:笑话

2017-1《十月》·会饮记|李敬泽:大树(微信版)

2016-6《十月》·会饮记|李敬泽:杂  剧

会饮记|李敬泽:考古(微信版)

李敬泽:鹦  鹉

李敬泽:抹香(微信版)

李敬泽:坐 井

李敬泽:精致的肺

2018-5《十月》·散文︱李敬泽:邮  局

您可能也对以下帖子感兴趣

文章有问题?点此查看未经处理的缓存